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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三百七十二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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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  有的人还活着,但已经死了,甚至比死了更加痛苦绝望。

    当日雪崖上的陈鲁杰皇子,就是那样的一个人,当道痴把他从死亡线畔强刀,狠狠地砍向那名强壮的雪国人父亲。

    雪国人父亲完全没有料到自己救回来的年轻人竟然会偷袭自己,猎刀袭身之时,只来得及侧了侧身。好在那名年轻中原人受了如此重的伤,疲惫虚弱到了极点,便是拿起那把猎刀都已经非常困难,哪有丝毫力量,加上雪国人肌肤坚硬如铁,刀锋只在雪国人肩头划出了一道极浅的白口子。

    啪的一声脆响,将将满十二岁的雪国人小男孩沉着脸把那名中原年轻人击倒在地,然后大声骂了起来,只是雪国人小男孩的声音清稚明亮,中原语发音比父亲更为生硬,骂声就像冰柱碎裂一般清脆,倒也听不出太多污秽的感觉。

    那名中原年轻人则是根本没有听雪国人小男孩在骂些什么,他倒在地上,剧烈痛苦地咳嗽,看着自己不停颤抖的双手,眼眸黯淡的像随时可能熄灭的烛火。

    帐蓬里一片死寂,年轻人看着地面上的猎刀一言不发,看不出有什么情绪,隔了很长时间后,不知道想起了什么过往,一丝极微弱的明亮重新回到他眼中。

    他扶着地面艰难地坐直身体,看着对面的雪国人父子,让过往习惯的庄严神圣回到自己的脸颊上,肃然说道:“原来偷袭这种事情也没有太大意思。”

    很莫名其妙的一句话,但他说的很认真很严肃,他的语气依然像过往十几年间那样,平静温和里透着股与生俱来的骄傲和居高临下的轻蔑冷漠。

    然而他如今已经不是西晋皇子,不是神军的军魂,而是一个形容枯槁污秽的流浪者,于是这种神情出现在他的脸上便显得极为不协调,甚至可以说有些可笑。

    雪国人父子觉得他很可笑,但却没有笑,那名雪国人小男孩拾起地面上那把猎刀,走到他身上,想把他的脑袋像雪山里的野兽头颅那般斩下来。

    看着猎刀的影子向自己眼前斩来,那名身份尊贵却沦落荒原的年轻人,终于真切地感受到了死亡的阴影,就像在雪崖上感受到那枝箭时那样。

    其实这种感觉他并不陌生,他前半生在火刑台前,在幽狱里看过无数囚徒临死时的恐惧和惘然,只是那时候的他从来没有把这种情绪和自己联系在一起。

    来自中原的年轻人并不怕死,至少他以为自己不怕死,可是他真的不想死在一个雪国人小男孩的手里,这种死法太过荒唐,太过不衬他的身份。

    他没有死,因为雪国人父亲阻止了儿子。

    雪国人父亲看着儿子摇了摇头,教育道:“我们雪国人既然救了人就没有再杀人的道理,更何况这个中原年轻人明显脑子已经坏了,杀死疯子不吉祥。”

    雪国人小男孩问道:“那怎么办?总不能养一个疯子。”

    雪国人父亲解释说道:“既然他想杀我们,那我们自然不能再养他,把他扔出去,让他自生自灭,由冥君决定他的生死,这最公平。”

    帐蓬是极低的寒温,呼啸的雪风,那名年轻人身受重伤,本就奄奄一息,若没有帐蓬和火堆的温暖,只怕过不了片刻便会死去。

    雪国人父子很清楚这一点,但雪国人即便有同情心,也不会愚蠢到泛滥,那位父亲像拎小鸡一样把年轻人拎出帐蓬,远远地甩进一个雪堆里。

    那名年轻人,自然是陈鲁杰皇子。

    在山脉深处的雪崖上,他正处于破知命境的重要关头时,被许尘一剑射穿胸腹,那一箭除了让他险些当场死亡之外,更严重的是直接摧毁了他所有的修为境界和信心,要知道过往历史早已证明,破境关键时刻被外物所扰,都会产生极严重的后果,会被天地元气反噬。

    许尘的玉剑绝对不是普通的外物或心魔,对陈鲁杰皇子造成的影响也不是天地元气反噬那般简单,就因为那一箭,他这一辈子都再也无法修行,换句话说,他从一名可能最快进入知命境的修行强者,变成了一个绝对的废柴。

    有的人还活着,但已经死了,甚至比死了更加痛苦绝望。

    当日雪崖上的陈鲁杰皇子,就是那样的一个人,当道痴把他从死亡线畔强地看着北方遥远仿佛没有尽头的荒原,轻轻叹息了一声,然后坐了下来。

    不知走了多少天,走了多少里路,依然没有走进死亡,也没有走到黑暗的北方,他感到有些遗憾,静静抬头看天,看着天空中的暮色渐渐被夜色代替。

    在寒冷的荒原上坐了整整一夜,直至清晨来临,第一抹阳光照耀在单调的雪原上,照耀在他微眯着的眼睛上,因为已经没有睫毛,那处眼帘显得格外光滑。

    “终究还是天亮了。”他看着东方的第一道光,声音沙哑喃喃说道:“如果这天永远不会再亮,那该有多好,我为什么现在如此畏惧看到天光呢?”

    急促的马蹄声从南方传来。

    陈鲁杰皇子痴痴傻傻看着东方,根本没有理会身后传来的声音。

    马蹄声越来越近,还隔着很长一段距离,陈燕秋从大雪马背上跳了下来,冲到他的身后,然后缓缓蹲下,张开双臂从后搂住他的身躯。

    大雪马摇晃两下,险些摔倒在雪原之上,日夜不停连续奔跑了逾千里的路程,它再如何神骏也到了最虚弱的程度。

    陈燕秋轻轻搂着他,脸贴着他的脸,不敢用力却也不肯放开,似乎担心如果一旦放手,这名心爱的男人就会再次消失,向着黑暗里走去。

    这些日子以来,陈鲁杰皇子的脸上终于露出了一丝微笑,他看着东方熹微的晨光,轻轻嗅着脸畔传来的气息,哑声说道:“你难道不觉得自己抱着的是一具尸体?”

    陈燕秋低着头,微笑说道:“如果你肯回头看看我,就会知道我现在也很难看。”

    她听着那个悲伤的消息后,毫不犹豫改换素衫,身骑白马入荒原,昼夜不歇驰骋千里,脸上布满风霜与尘埃,不憔悴不堪,与往日如花娇颜相较,确实可以说难看。

    陈鲁杰皇子没有回头看她的脸,目光从东方熹微的晨光移到北方深沉的夜色上,嗅着鼻端传来的微酸味道,心头也是一阵微酸。他知道自己这位未婚妻最爱洁净,在这般寒冷的冬日里居然有了汗臭,可以想见她这一路究竟是怎样过来的。

    因为心头的酸楚和身体的疲惫,他忽然间有些厌倦,低头看着自己胸口那处难看的伤口,神情漠然说道:“我曾经做过一个梦。”

    陈燕秋不知道他要说什么,只是轻轻抱着他,贴着他瘦削蒙尘的脸。

    “我做了一个最深沉的梦,在那个梦里我面临着人生最艰难的选择,然而我没有思考太多时间,便伸手握住了腰畔的道剑。”

    陈鲁杰皇子看着环在胸前她的手,声音微沙说道:“然后我抽出那把剑,捅穿了你的胸口,纵使你那般悲伤地看着我,我依然没有回头。”

    一阵晨风袭来,无雪亦寒,陈燕秋身体微僵,搂着他的手却更紧了一些,因为她从他漠然的声音里听出了一些令她感到害怕的情绪。

    “事实上我也很痛苦,但我并不后悔,因为我坚信那是正确的选择。”

    陈鲁杰皇子艰难抬起手来,指向自己胸腹间那道黑洞般的伤口,说道:“在那个奇怪的梦里过了很多年,然后我的胸口也被一把木剑捅穿,就像梦中早年我捅穿你一样,我没有死,我的胸口长出了一朵花,一朵黄金铸造的花,那朵黄金花是那样的美丽,甚至可以说是完美,反射着老天的光辉,庄严无比。”

    “胸间那朵黄金花,是对我放弃一切侍奉老天的补偿,我手持道剑,胸绽金花行走在光明的道路上,然而令我感到悲伤遗憾甚至愤怒的是,我在梦里付出了那般多的代价却依然没能走到最后,这究竟是为什么?”

    陈鲁杰皇子的眼眸反射着东方愈来愈亮的晨光,幽然如同鬼火,没有丝毫人类应该拥有的情绪,只有无尽的绝望和对上苍的质问不解。

    “为什么会这样?绝对的光明就是绝对的黑暗吗?可我眼中所见道心所感就是光明啊!为什么老天要给我如此严苛的试炼?难道他认为我的道心还不够坚定?我自幼表现的如此完美,为什么还要禁受如此多的挫折?”

    他眼中的光泽渐渐敛去,黯淡的有如北方初见晨光的夜,沉默片刻后有些神经质般笑了笑,艰难抬起右手捂住像垂死老人嘴唇般漏风的可怜的伤洞,说道:“直到在雪崖之上被许尘一箭射穿胸腹,洞口外没有绽出黄金铸造的花,只有一朵惨不忍睹绝望的血花,我才知道这个世界上根本没有什么完美的存在,过往所有的骄傲与荣耀,只是为了给最后的覆灭做注脚,就如同桃山之上的道殿建筑雕砌的越华美,倾覆之时才会越令人感伤动容。”

    陈燕秋抱着他的双臂微微颤抖起来,她越发听不明白陈鲁杰究竟在说些什么,明明那些字句都是清楚的,但里面所蕴藏的意思却是那般的细碎无逻辑,甚至已经细碎到无法理解,只能感觉,感觉里面的绝望和自暴自弃。

    陈鲁杰皇子缓慢而落寞地说道:“我知道你真心怜惜我,只是现在的我以及以后的我都没有资格接受你的怜惜,所以不要怜惜,只是陪我说说话便好。”

    他缓缓把陈燕秋环在自己颈前的双手拉开,说道:“不用担心我会自杀,虽然我确实对这个世界已经没有什么留恋,已经绝望,但我不会寻死,因为老天似乎嫌我所受的惩罚折磨还不够,不愿意我就此死去。”

    重伤之余的陈鲁杰皇子根本没有什么力量。但当他的手指触到陈燕秋的手背时,陈燕秋根本没有作任何抵抗便松开。

    陈燕秋跪在他的身旁,痴痴看着他早已不复俊美、甚至看上去显得格外冷漠难看的侧脸,眼眸里没有泪水,没有悲伤,只有发自内心最深处的爱意与怜惜。